竹笛声声
雪下得很大,没有风。冰天雪地里微闻一缕竹笛声。汤荧撑着伞在路灯下走着,觉得好象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和许哲、金晶在舞台上演戏,幻灯就像路灯,塑料泡沫造出了雪景,鼓风机卖力的吹着。“北风那个吹”,有时候吹出来的竟是暖风。
汤荧笑了。她是典型的江南美人,瓜子脸,娇小玲珑,与古代佳人不同的是,她唇边的笑意,柔和里带着三分嘲弄,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她这么笑着走进了当年的剧团宿舍。宿舍里现在住的是学生,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嘻嘻哈哈的,毛巾脚布乱放,阴湿的天气,脱了鞋一屋子的袜子臭。汤荧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汤荧。说笑声停止了,四十来岁的美妇人是他们所陌生的。沉寂了一分钟,汤荧开口道:“请问……”
“汤荧!”
她一回头,见到了金晶。她们做过对手也做过姐妹,事业感情上都有过无声的厮杀。事过境迁,她对金晶早已无怨无恨,对另一个人,却没有这么洒脱。
“来了?累了吧?” 金晶略带疲惫的说,手一指又道:“现在这儿租给‘职高’当学生宿舍了。到我们家去坐坐吧。”所谓“我们”,当然是她和许哲。汤荧浅笑道:“也好。”她一面说一面暗中品评着金晶。金晶年轻时艳若桃李,眼高于顶,又敢说敢做。撇开性格不谈,这样的长相,中年以后是比较吃亏的。那鲜明的轮廓在岁月冲洗中全成了俗艳。不像汤荧,越“老”越润泽,妩媚而清淡,美得胸有成竹,不动声色。
两人走上来路,听到竹笛声,互望一眼。金晶说:“是谁这么有雅兴?剧团里的笛手都不干了,还有业余的在家里自娱自乐。”汤荧笑道:“人各有志。”许哲是在家里烧一桌子菜等着款待她呢,还是故作平淡,甚至于是真的平淡了呢?不管哪一种,汤荧都一样的恨他。历经二十年,她原谅了金晶的一切,唯独对许哲恨意不减。她从小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她现在的丈夫一点儿也不知道枕边人年复一年的诅咒着一个男人。
竹笛声很凉,细细一线,拖得越长就越纤细,如同游丝,听得人怕它断了又恨不得它早些断了。灯光透过绸伞照进来,雪花在前面疯疯傻傻的引路。汤荧鼻子一酸,眼睛潮了,同时她也发觉,这一路上金晶是异样的沉默。依她的个性,本来一定有很多话说。俏皮的,挖苦的,故作平和的,可说可不说的,多得像这些雪花。可是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一反常态。一直到家门口,除了提到竹笛,她再没张过嘴。
汤荧清清楚楚记得,二十年前,她进剧团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金晶。那时她惊叹世上有这样艳光四射的女孩子。金晶只扫了她一眼,就去找旁的演员磕瓜子,不久又用余光看了看她。那感觉是相当不友好的。而另一道温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中等个子,手里提着茶挑子。她对他的友善几乎满心感激。后来她知道他叫许哲。
她对许哲起好感,主要是为了两层,一是他对她特别细心,身处异乡,这样的关怀稀少而珍贵;另一个原因是他对金晶特别厉害,两个人时不时的要顶起来,有时吵得简直惊天动地。她也参加过劝架,心里却是高兴的。
有一次汤荧在后台卸妆,手脚慢了些,人就走了大半。许哲找了个借口延延捱捱的,等人都走光了才过来陪她。汤荧从头上拔下一朵珠花,微笑道:“你还不走?”许哲说:“我走了你不怕吗?”汤荧说:“你在这里我才怕。”她说着就笑了。许哲一手撑在她旁边,半真半假的说:“你说说,我有什么好怕?”汤荧看他靠得近了,才稍微有点慌神,但终究不信他会拿她怎么样,于是拿手揩揩镜子说:“我开玩笑呢,其实我不怕你,倒怕另一个人。”许哲在她身边坐下来说:“金晶?”汤荧点点头,小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跟我作对,在团长面前说我坏话。”许哲说:“你早知道啦?你也蛮沉得住气的,我们都以为你蒙在鼓里。”汤荧一笑道:“心里有数就行了。她在明,我在暗,不是更好?”她完全把许哲当好朋友,才毫无顾忌。许哲笑道:“看不出来,你期斯文文的还怪有心计的。”汤荧摘下发套和绷子,站起来说:“我跟金晶不同。她家在这里,亲戚又多,爸爸跟团长又是世交。我父母全在外地,我不靠自己,不当点儿心,又能指望谁呢?”许哲点头道:“真的,先没想到你有这么难。你连金晶爸爸同团长的关系都搞清楚了,你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不比她在你身上下得少啊!”汤荧溜了他一眼笑道:“罗嗦!”那一刹那,她直觉他在她盈盈的笑容里有些失神,隐隐的得意,又悄悄的恐惧。两个人都心神不属,都没有留心门外由远而近的轻轻的脚步声。
许哲把一只手盖在汤荧手上,汤荧整个人跳了起来。她挣不脱他,只好小声说:“别这样,叫人看见!”许哲一只手箍住了她,眼神迷离,身不由己似的,脸就凑了过来。汤荧轻叹一声,不再挣扎,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仿佛一个长长的悬念得到了落实。
灯忽然熄了。她和他置身于黑暗之中。金晶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来:“怪不得这么晚还不回宿舍!许哲你给我记住!”脚步声出门了,许哲踉跄的跑出去。他把黑暗留给汤荧,却要她自己去摸索光明。灯再亮时汤荧一脸的泪水,她蓦然间明白了,原来许哲和金晶早就在处朋友。他俩假装水火不容,是瞒着所有对金晶有威胁的B角。受骗的人中,汤荧不是第一个;识破他们的,她大概倒是头一个。为了保持金晶的地位,他们如此处心积虑的唱双簧,而许哲就是这样来报答她汤荧的信任。前一晚,她写信回家,还提到许哲对她的种种照顾,给妹妹的私信里,更半吐半露,说过年可能带一个朋友家去。现在一切都打翻了。她默然良久,唇边浮起一个笑容,讥诮的,不大看得起人,也看不起她自己。
第二天,金晶对她分外跋扈,许哲却像见了鬼,老远的就绕着路走。之后就传出汤荧病了,一拖拖了半个月。许哲刚开始以为她是心病,之后随着众人看了她一次,气色还好,但咳嗽气喘着实厉害,听说吃了药也不见好,上医院又查不出什么来。许哲心里难过,等众人走了,独自留下来,不好坐,只在床边尴尬的站着。他和金晶的事,外人谁也不知;他和汤荧,倒普遍的被看成一对。所以他多留一阵,谁都不感到突兀。汤荧不等他说话,先问他:“你还来干什么?你套我的话还嫌套得不够?还有什么要向金晶汇报的?”许哲过了半天才说:“其实我对你真的……可是……”汤荧未语流泪,背过头去:“我的前途是悔在你手里了。你回去告诉金晶,她成功了。”
她一直病恹恹的,偶尔演些不吃力的次要角色。她为人乖顺,上上下下人缘都好,大家尽管替她着急,却没几个人多嫌着她。过了十来天,市领导招待来宾,点名要看《丁郎寻父》。金晶却和他爸爸到北京看天安门去了。走时请了四天假,结果一个星期还不回来。当时手机还是闻所未闻,一时联系不上她,团里其他女角担这出戏又不够“份儿”,急得团长直冒火。金晶也是明知道她无人可以取代,才敢自作主张,逾期不归。
就在这时候汤荧站出来了,说“能不能让我试试?”副团长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汤荧笑着说:“这几天好得多了。”她神采飞扬的站着,果然不像个病人。副团长又说:“那出戏你又没演过,难道叫人在幕后给你提词?”汤荧又笑道:“生病期间闲着没事,我把几个常演的本子背熟了。”团长让人给她上妆,配器,唱了一段,顿时大喜,当场就拍了板。
汤荧身材不高,扮演丁郎那样的小孩子特别合适。唱腔虽不及金晶亮丽,但较有弹性,高而不裂,低而不破;紧接慢唱,情绪上又能投入,把一出千里寻父的苦情戏唱得催人泪下。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和文化局长都泪汪汪的,外地的客人也感慨唏嘘,鼻子吸得不停。
金晶回团后发现独领风骚变成了平分秋色,当下就瞪着一双俏眼来找汤荧。汤荧正拿着搪瓷茶缸充“麦乳精”,见她气势汹汹就笑问:“怎么了?风风火火的?”金晶斜倚在门,冷冰冰的说:“要问你啊,趁我不在抢我的戏!装病哄了许哲又哄我,还偷偷背我的戏本子,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汤荧笑道:“我不生病,你怎么会放心出去旅游呢?我是哄你,你可以不上当啊!而且装模作样的不止我一个人呵,你和许哲一对小情人假装两个活冤家,台下的戏演得比台上热闹!”她话音刚落,许哲跑了进来:“金晶,跟我回去。”金晶倔强的说:“偏不!要跟她把这笔账算算!”汤荧坐下来喝“麦乳精”:“这笔糊涂账,你有本事你去算。”许哲劝道:“算了金晶,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对不起她。”汤荧突然抬头,狠狠盯着他说:“这里也有你插嘴的分么?往好里说你是个骗子,往难听里说你不过是我们两个女人的工具。我不在别人面前拆穿你们是我厚道,你还有脸在这儿劝这个拉那个!你们俩现在就出去,别逼着我改了主意!”她看着愤怒欲狂的金晶和面如死灰的许哲一起去了,忽然转过身去哭了。她“胜利”了,也发泄了,然而她始终是形单影只一个人。那一双背影是对她的刻骨的嘲讽。
几年后电视普及,流行文化大行其道,戏剧被冲击得不成样子。剧团走南窜北也挣不到两个钱。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很可笑,什么A角B角,主角配角,全都变了死角。为了这点子“荣耀”,她居然花过那么多的心思。她想她和金晶其实没有分别,只不过她更多一份报复心罢了。
剧团解散了,她回了老家。许哲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外表柔顺内心骄傲,既然那天在化妆室里他抛下了她,她就视其为一个选择,哪里还会再看他的信?后来听说许哲金晶结婚了,她没收到请柬,收到了也不会去;跟着她自己也成了家,换了工作,有了女儿。再跟着,鬼使神差的,她学会了上网,碰到一个谈得来的网友,两个人亲如姐妹,末了视频才知道原来竟是金晶。那一刻,两个中年女人都对着摄像头笑了。汤荧还忍得住,金晶笑完了却在那一头泪眼朦胧。连国剧也“夕阳无限好”了,像她们这种地方剧种更早已边缘得不能再边缘。在这么一种大氛围下,往日的“仇怨”显得微不足道,反而多了“战友”式的温暖。她们有很多共同话题,说起以前的事就没个完;但是也有一个共同禁忌,那就是许哲。汤荧从来不打听他的情况,金晶曾经试着提过一次,汤荧立刻就话风一转,忌讳得非常厉害,金晶也就不敢再说了。那么这一次,两口子大老远的非要请了她来,所为何来?都人到中年了,有的话,非得说到图穷匕现么?汤荧不大相信自己和许哲也能够“一笑泯恩仇”。
进了门,换了拖鞋,泡了茶,开了空调,家里暖烘烘的。汤荧见房门紧闭,猜着许哲是在里面,心突然就“砰砰”跳了起来。她故作轻松的说:“你儿子呢?”金晶一直在出神,听了这话,如梦初醒,一边拉了汤荧进房,一边说:“在公墓那里忙着。”房门开了,临窗的书桌上赫然供着许哲的遗像。汤荧浑身冰冷,脑子里迷迷糊糊。金晶拜了三拜,凄然道:“老许是上个星期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叫人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汤荧目不转睛望着遗像,似乎没有听见。金晶说:“我已经哭得眼泪也淌不出来了。一块儿生活了二十几年,家里好好的就少了个人,有时候儿子把门保险起来,我还要说:‘别忙,你爸爸还没回来。’”汤荧艰难的咽了口口水,涩涩的说话,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量:“为什么要叫我来?”金晶叹了口气说:“我想这是老许的心愿。你知道吗,有一次我们夫妻俩吵架,他气急了脱口而出,说全是因为我,他做了男人不该做的事,不然他就不会失去你。说他是从看到儿子出生那一刻起,他才死心塌地的跟我过。他喜欢你……比喜欢我多,我不想承认也……不行。他说结婚前给你写过一封信。”汤荧打了个激灵:“怎么?”金晶说:“他信里问你能不能原谅他,如果能,他愿意到你老家找你。”也就是说,只要她一点头,他会放弃当时拥有的一切,成为她汤荧的丈夫。
遗像上的人略带笑意,看着她和她,有着依依眷恋,脉脉温情,似乎还有歉疚与无奈。汤荧对他的一腔怨毒在一瞬间融化了,冲到眼里,滔滔的流下来。她用二十年的轻蔑与痛恨回报了他二十年的自责与牵挂。就在踏进家门之前,她还在想着要使他难堪。
遗像后面是一扇大窗,窗外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每一朵是一个魂灵,漫天都是下了凡来探望亲人的逝者。汤荧噙着泪走过去,从下往上,顺着千万条弯曲的白线,直看到天空最高处。蓝黑的云片,似明似暗,宗教感的神秘。什么也看不到,又什么都看到了。恍惚之间,她又听见了那一缕清雅怆然的悠悠笛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