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和我约定好，要在立秋这天，见法国的一位朋友，她说这个西方人自成一派懂萨满，用萨满元素融入中国的水墨，而且随行来访的朋友有专门画萨满画的，也有画宇宙地质水墨画的。

 

对上述三种画派，我都没听说过，可我还是答应了小吴，我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可以来。不粗暴地表达一个观点，也不冲动地亮出自己的态度，哪怕事后证明你是对的！我向来是这样的态度。因为我明白每个人的精神生活是这个人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别人不该对它有任何要求。在世间的一切秘密中，唯此种秘密最为神圣，别种秘密的被揭露往往提供事情的真相，而此种秘密的受侵犯却会扼杀灵魂的真实。

 

因此我将客人直接迎入我心灵的画室，而没有在会客室稍等，小吴对此感到疑惑，我也未做解释。

 

一抹夕阳落照，我穿着紫色的民族服装，走进来访者的视野。在茶香浸染的氛围里，我接过眼前这位白胡子老外的书籍。

 

他倒是很中国，穿的衣服是真丝的，那是典型的中国江南点染丝绸，他的书籍封面则采用中国传统装帧版，蓝印缎面，他的目光里有西方人的深沉与单纯，同时又镶嵌着东方文明的经典元素。

 

我好像还没有从午睡疲惫的梦中完全醒来，翻阅他的书，那一刻满屋寂静。仿佛能感受到立秋当时的清爽沉逸，我进入作品的画面，似无人之境，身临其境的感受，这画儿仿佛在我刚才的梦中……

 

我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对多米尼克先生说：看了你的画，似熟悉的梦！只有深度灵魂的人，才能读懂你的画境。我熟悉你的画，仿佛在某一世见过。你的画给我的视觉感觉，似诗仙李白的诗，夸张、神秘之境意，非常的美。

 

多米尼克先生迫不及待让翻译给他翻译。后来得知这个翻译是他的中国太太，我于是在这个老外身上又看到了很中国的另一面。

 

好学深思的外国人是带着怎样的强烈的怀疑挣脱中国木已成舟的传统樊篱，在画上解读某种深沉而辽远的精神呢？他画面上暗含的萨满神隐隐约约，漂浮不定。他为什么如此刻意要将中国的萨满融入他的山山水水？画者在画面上运用的元素自如、浪漫，表露出的兴奋神秘、洒脱，创作的意图深深浅浅，令人目不暇接不可思议。

 

我记得，日本的神道教是萨满教的变体，萨满教在韩国保存目前最为完整。今天流传世界各地原始社会土著民族信仰的原始宗教，特别是北美的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和澳大利亚的土著人的原始宗教、希腊的神话多来源于中国的萨满。一个彻头彻尾的外国人能看透中国传统文化最原始的萨满教的思想，我不得不感言，灵魂的东西是世界共同的东西，他画的不是画，如果是借用某个国家的艺术元素，构成其绘画语言，那是对他的亵渎。他的画给人以典雅、神圣，快速印刻在读者的灵魂。

 

世界上的艺术多种多样，遗憾的是，肤浅的人们只用局限的目光规定旧有的约定俗成的几类，然后刻板地给予定义，按部就班地实施模仿，人类的大脑如机械般的转动。事实上，自从有人类出现，人类就从没有停止对艺术的探索。史前时代的人、远古时代的人、青铜器时代的人，他们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的方式多种多样。

 

他们把大地、山川、田野、石头，哪怕是最微小的贝壳，最朴厚的陶土罐子，一一留下艺术的痕迹，印上最原始宗教的色彩。

 

正如多米尼克先生在绘画笔记中阐述那样：自古以来，最久远的西方绘画都是来自于拟态的的表达。用某种特定的方式表现出某些东西，快速画出生命的跃动。绘画传达出的理念遗传于萨满的魔法，最初用于控制野兽，所以在欧洲占主导地位的绘画是关于捕猎的。

 

宇宙的力量，神来之笔，我和他居然有相似的看法。绘画的顺势以及难以控制的随心所欲，难以说清的顺其自然，难以表达的道法自然，似涅槃了之后的栩栩如生的状态，只有当事者进入那种状态，才能够真正说清楚那份感受。

 

人类对艺术的探索、挖掘、整理、沉淀从未停止过，而我们现世的人，却把目光缩小了，最后小到斤斤计较，功利刻薄上。艺术是不分国界的，共性的真、善、美属于全人类。萨满、基督都有通灵的秘境。仅仅以绘画的层面来解释这个秘境，单一的说服绘画的表层意思，这无疑低估了它本身的高度。绘画的另一种功能，除了表现美，表达思想，还能表达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通常被人们忽略了。

 

何必把绘画艺术分类！何必让大美有宗派。我想只有无知的人才生出愚蠢的想象。灵异画、哲学画、诗人画、地母画、梦游画、神画、岩画……如果按常人的目光去看，如同一个家庭妇女对没有礼数的天真、爱美的媳妇说三道四，常人的目光常常缺少美的品评能力。

 

一个哲学家会站在佛学的角度、科学的立场，去诠释曼妙的理性美；一个浪漫、感性的诗人会以天地不羁的前世、今生、来世浓缩成一个人的激情，以哲学的高度驾驭时空、穿越朝代，这两者创作出来的画，单单用绘画的语言标准，给他们指手画脚、无疑是雪上加霜。在我看来，这不仅是对作者的不尊重，同时也保护不了、肯定不得，他们的高度与高贵、自由与自在、似人性与神性，个性与心性的对话。

 

所以对于这类绘画，换句敬畏的说法，是神、人结合的创造。看着多米尼克先生的一幅有山有水有迷迷糊糊的几个梳着板头，穿着前清旗装的女子婀娜穿越的画面，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视线，感悟其画境的多元。

 

萨满教的语言有它古老、神秘的独特性，不容易理解，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系称巫师为萨满，故得此称谓。萨满曾被认为有控制天气、预言、解梦、占星以及旅行到天堂或者地狱的能力。在这个星球上，有太多太多科学家至今解释不清的谜。萨满教常赋予火、山川、树木、日月星辰、雷电、云雾、冰雪、风雨、彩虹和某些动物以人格化的想象和神秘化的灵性，视为主宰自然和人间的神灵。特别是由祖先亡灵所形成的鬼神观念以及人间的各种疾病与死亡造成的恐惧，是萨满教神灵观念的核心。今天的人们理解科学家不能表现的东西，而绘画恰恰表现出这种东西。我认为真正的绘画是个性的实现，传统与现代，空间构成的美是宇宙神秘之美，是通灵的。萨满跳神所发出的语言如同印度佛祖对九法界众生，这里按照佛家讲就是鬼神、畜生、地狱道的生灵说的话，人道的人不可懂，佛教上的咒语从来也没有翻译过，自然萨满跳神的咒语，只是天地、宇宙、虚空最高的神听得明白。世界仿佛有一个共神，通常该叫世界之神，他不会跟一个国家沟通，他只会大爱无疆与宇宙沟通。

 

有人说：“女神时代是灵性时代，女人时代是物质时代。女神时代，是让男人、女人都获得解放，是让人类回到纯真、唯美的儿童时代，无分别心，但不是无分辨力!是把“灵性”的解放放在首位，把‘灵能’的运用放在首位，不再做物质的奴隶，不再掠夺、不再占有，不再卑躬屈膝，犹如被魔杖点醒，由垃圾、刍狗而变成灿烂的灵魂的金属。”

 

能够破译天地密码、以先知先觉的大巫师祭天，他们就以极其单纯、安静、干净的心实施他们的智慧、经验。生活中，他们常人一个。而在绘画中经常就有这类思维混沌直抵美的密码。那些通晓天地语言的画者，他们每一笔、每一色都和他们心中的神相约，只可惜他们带着这份大美向人类报告时，人类常常是狂风暴雨。

 

事实上，这样的狂风暴雨又一次成全了他，他们躲开人类无理、追杀、更加躲向深远的虚空、天马行空、随心所欲。于是，当他们捧着他们的美呈现给人世间有智慧、还有悲悯大美之心的人们，在他们局促不安、备受伤害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默契。如同我不断重复的一句话，其实，你们的画，在某个梦里，我经历过。

 

是的，没有“神性”的人，没有魅力。吸引我们的不是人性，是神性。好人都具备了朴实、善良的人性，好人让我们感到安全可靠，但那不是神性。多米尼克先生出生法国巴黎世画之家，就读于巴黎南特大学。是个哲学家，后又攻读传媒学博士。是国际众多知名企业的高参谋略家，写过十几本反应不同领域题材的著作书籍。他是那么真诚，初见我时，话没说几句，就执意让我给他即将出的书作序，然后还加重语气告诉他中国的妻子，他要找到最好的翻译翻译我写序的内容，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拿起手中的毛笔，以指头、汗毛驾驭东方的水墨，又把中国古代到现代的绘画艺术理论研究个精透，他到底要向无畏的自我表达什么！在他们傍晚离开我远去之时，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的思维仿佛也受了他们的影响，呈现出混沌状态。我记得英国的女性主义理论家默林·斯通在题为《上帝为女性时》的流行著作中全面分析女神宗教兴起和衰落的历史原因。认为在反应男性家长权威的犹太上帝之先，曾盛行女性至上神的观念乃相关的崇拜活动；德国学者温德尔则对女神崇拜、大地母亲的观念与萨满祭天、诡异歌舞、生产的象征意义之间的关系作了精良的说明。她反应了人类关于生育，与死亡、生存、和消亡的基本经验。天地都是自然的母亲，生前死后都要回归她的怀抱。而诗人的画、哲人的画、岩石上的画，月亮里的眼睛、山地上的羽毛、罐子里的太阳、树梢上挂着的人影，就隐藏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以母神信仰为核心的生殖崇拜与生殖巫术落实到萨满的具体分析当中，我在与多米尼克先生同来研究萨满文化与绘画的孙甲平老师淋漓尽致萨满画的水墨色彩里，乃至他反复出现的动物图案及几何纹饰中，无不从大地神话和生育巫术仪式之法器的象征功能方面求得新的理解。

 

多米尼克先生是地道的西方人。他却熟知东方的老子、庄子、孔孟思想。孔孟等儒家学者们对于鬼神的态度，其实是理智上否定它的存在，而情感上认可它的存在。这是对孔子来说是高远而难知的问题。出于丧祭之礼的现实需要，实用地设定鬼神的存在，使百姓有所敬畏，一如既往的恪守儒家宣扬的孝悌之道，不至因心无忌惮而放肆越礼。儒家行祭礼的原因不是因为鬼神的存在，当然相信鬼神存在无疑是祭礼的最初原因。行礼只是祭祀祖先的人出于孝敬祖先的感情，所以礼的意义是诗的，不是宗教的。儒家以情感的态度来对待鬼神，化迷信的宗教为积极的宗教，可以说与西方传统的宗教向现代宗教转化的总体趋向是不谋而合的。中国道家、儒家的最高境界并非宗教境界，而是天命相通的审美境界，也就是天地境界。这是中国文化区别于西方文化的一个根本特点，它不仅为人们提供了超越世间的精神家园，而且也为人类的道德生活提供了形而上的终极标准。如果说，西方人生活离不开宗教，那么中国人的生活则离不开审美与艺术。相对于西方人来说，古代的中国人是对天命的敬畏，是以美学与艺术代替宗教的。

 

尼采说：“上帝死了”。没有神明的时代，就没有“精神上的处女”，也就没了纯净，没了仰望星空这种高尚的“痛苦”，所以，现在的人，连“痛苦”都低级，也谈不上美学与艺术。或许多米尼克先生以哲学家的慧眼过早地领受了天机不可泄露的“秘密”。他研究东方的萨满。实际上，我这样解释也是错误的。萨满教传统始于史前时代并且遍布世界，除了中国，还有接近三十多个民族崇拜信仰，最崇拜它的地方却是伏尔加河流域、芬兰人种居住地区，东西伯利亚与西西伯利亚，满洲人的祖先女真人信奉萨满教，运用萨满，清朝的皇帝将它与满族的传统结合起来，把东北和蒙古地区纳入帝国轨道，同时萨满教在清朝的宫廷生活中拥有重要位置。萨满教的理论根基是万物有灵论。中国直到各种外来宗教先后传入中国之前，它几乎占据了中国各民族的古老祭坛。它在中国北方古代各民族中间的影响根深蒂固。直到后来，甚至在佛教、伊斯兰教成为主流信仰的中国北方一些民族当中，仍可明显地见到萨满教的遗留。

 

中国的萨满教源于东夷、九黎、蚩尤部落，一场大战之后，南迁为蛮，北迁为胡。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再说几句。佛教在14世纪后在相信萨满教的族群例如藏族人（藏人称之为苯教）、蒙古人、满洲人中变得流行了。萨满教仪式和藏传佛教的结合在一起的宗教形式被中国的元代和清代制度化为国教。在中华民国推翻清朝统治后的一个世纪里，萨满教几乎销声匿迹，然而有心的人们不妨到北京故宫里找到当年皇族供奉萨满教及举行仪式的神殿“坤宁宫”看看，就会知道萨满从古至今在民间、在宫廷、在王权统治上的重要性。

 

多米尼克先生说此次来中国最不虚此行，他说在内蒙古大草原，在大元朝蒙古帝国发源地，他看到了萨满祭天地仪式的真正遗址。所有参观的人都看了一眼匆匆而去，唯有他驻足、甚至屏住呼吸与之对话。他告诉他的中国妻子，他不想离去，多给他些时间，让他与它如同情人的对视。

 

对此，我对这个西方人竟也产生深深的敬意。其笔墨恰到好处，充分地表达了萨满的思想，其笔墨也根本不在探讨中国先秦史前文化，他最终的目的在探寻人类共性的美，共性的艺术语言，共性的灵魂自我。他或许不想以语言去表述，但他却用其画笔描绘其内心的世界，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描绘。

 

我想象着在太阳落山时，暮霭即合，四周是一片寂静，几棵孤独的树前，手拉着手像火一样的红色小人，他们赤身裸体，注视眼前色彩艳丽的火。他（她）们曾经拜火、拜山、拜日月星辰、拜动物，在多米尼克先生的这幅画里几乎囊括了表达或未表达的含蓄。红色是火的象征。火源于天界，最神圣、最洁净，也最能洗涤一切污秽，驱赶魔鬼、卜问休咎等，任何宗教仪礼都离不开火，在萨满教里各种祭品都要献给火神。如果我没有看错，多米尼克先生是用典型的东方意向，含蓄地用红色燃烧的身体比喻火，他（她）们歌着、舞着进入无边无际的幻象与颠迷之中。

 

是的，绘画就是返本归源。多米尼克先生如是说。

 

石涛亦说：在墨的海洋中，一定要坚定地创造灵魂；在笔端表现出生命的涌现，令杂乱的表面迸发出光芒。

 

在他的书中，他不打断引申石涛的话，可见画家是高于绘画表面，而深入绘画骨髓的。

 

我相信对于我本人而言，抑或多米尼克先生就从来没有走出过那遥远的水墨梦境。

 

我想，梦，才刚刚开始……

 

(序我为什么要写他？———爱新觉罗·毓居)